“我觉得琵琶是另一个我,它是有生命的,我们俩三十年前一起去开拓新天地,我们都需要交流,需要营养,需要走出去看世界。”
吴蛮1990年赴美国学习,此后一直在钻研琵琶演奏的基础上致力于中国乐器与西方音乐的深度交流和融合。从1992年第一次琵琶与弦乐四重奏组和,到《传统与转变》专辑中的《琵琶协奏曲》荣获“格来美最佳协奏曲独奏家演奏奖”;从参与大提琴家马友友发起的享誉世界的丝绸之路音乐计划,到其个人策划的唱片《听见彩虹谣》,吴蛮登上了世界音乐的顶峰。在吴蛮的音乐世界中,探索与尝试已经成为一种惯性,褒奖和殊荣成为几十年来熟悉的伙伴。
然而这次有所不同,吴蛮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亚洲协会颁发的“亚洲艺术创变者大奖”(Asia Arts Game Changer Awards)中的“创变者”(game changer)意为改变游戏规则的人,吴蛮很喜欢这个名字,认为这是她前三十年来工作的最真实写照:“这就是我所做的!它就像生命中的一个感叹号,不只是总结,更是激励我、促使我继续的往前走的动力。”
吴蛮出生在浙江,成长在景色优美的西湖边。“我成长在那么漂亮的西湖边,但是我想去北方。那个年代到了北京,冬天北方就吃萝卜和白菜,但这并不能阻止我考中央音乐学院的愿望。后来离开北京去海外发展也是一样的道理。”吴蛮笑着说。每一次对惯性否定的背后,都是一颗求变的心在渴望更大、更远的地方,都是一次对为未知世界的悸动。
1990年,刚刚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吴蛮,带着自己的琵琶再次踏上了探索之路。她认为中国乐器并不需要固守在某个特定的文化环境中,任何人、任何乐器都可以走上通往新世界的路。吴蛮称这次尝试为“海外创业”,之所以用“创业”一词,因为那是从无到有、从零到一的挑战。面对中国传统艺术在西方应该如何扎根、如何生存的大问题,当时的她没有多想,她暂时无法回答自己,只想寻求更新鲜的发挥空间和努力方向。前方是一条路,可能通往茂盛,可能走向荒芜,不过她认为,无论如何,自己的背影都会成为后人的灵感。
初到美国的吴蛮将一切都预设为可能的,带着开放的态度不断尝试,先后与马友友、克罗诺斯四重奏、纽约交响乐团和芝加哥交响乐团等独奏家、室内乐团、交响乐团同台合作,相继获得“哈佛大学研究学者奖”“美国艺术家”大奖和加拿大“格伦古尔德新人奖”,并七次获得美国格莱美唱片“最佳演奏奖”和“最佳世界音乐专辑奖”提名;中国文化中向来不缺少创变因子,吴蛮的坚持和努力让琵琶成为了美国音乐界的焦点,作曲家、指挥家纷至沓来,为来自东方的琵琶创作邀约演出,上百首琵琶作品应运而生,琵琶在传统和现代音乐中的新角色甚至赢得《波士顿环球报》“改变乐器历史”的赞誉。
谈到这些,吴蛮自豪地说:“好奇心激励我工作,通过我的工作,很多人燃起好奇心,建立或者改变了对中国乐器和中国音乐家的认知。”
勇气、创造、变革让她步履不停。
吴蛮的父亲是国家一级国画大师,他笔下的茵茵芳草、奔溪台石、山花野树、虫伏鸟鸣无不别开生面。吴蛮自幼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染,西湖与中国画伴随她的成长,为她建立审美认知提供了充沛的营养。那是一种细腻不张扬、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内在力量。吴蛮对民族乐器的音韵音色有着深刻而生动的理解。中国语言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乐器的韵律,在音符中也能寻到“阴平、阳平、去声、入声”的影子,尤其是琵琶,那些如泣如诉,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的音韵,若只靠音符的排列组合,怎能奏出“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的境界?
音乐把吴蛮带向世界,但她与文化母体的血缘并没有切断,广阔的视野反而增加了这份情感的张力。多年后,吴蛮“溯源而上”重新回到国内。“通过去山西、陕西等地采风、体验,我觉得自己才对中国传统文化建立了更真实、全面的认识。”她说,“原来,在我学到的知识以外还有那么多‘外面的世界’。”
2001年夏末的一天,东方蒙蒙擦亮,陕西榆林地区某村落便荡起吹打班的奏乐,锣鼓、唢呐、镲、铛、笙的鸣响聚在一起,在晋陕大峡谷中随着黄河水翻腾。仪式很盛大,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仪式当中,家家户户你来我往,有人跪着,有人站着,有人坐在地上,鸡鸭和家犬从敞开的大门中走出来,也要凑热闹一样穿梭在人群当中。从清晨一直到夜晚,乐师们不知疲惫,有演不完的“套曲”曲调,管乐时而奏出悲号得令人气绝的“哭腔”,时而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幽默炫技,相互调侃、互不相让,每当这时候,人群中还会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这是中国西北乡村的一场白事,吴蛮就在围观的人群中,她衣着朴素,和乡亲们一样站累了就坐在地上,仿佛她早已是村子中的一员。
“乡村的丧葬不单纯是从伦理角度表达悲痛,它更像一场盛大的典礼,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乐手用音乐表达着平常生活中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是音乐最人性化的场景,人与音乐最天然的融合,令人无比感动。”回忆起跟随中国音乐家协会赴陕西采风的场景时,吴蛮说。这种经历令吴蛮终身难忘,那是她第一次“沉浸式”体验中国西北民间音乐,中国文化中“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理念转化为向死而生的音符震撼了她的内心,抛开舞台的隔阂,脱离表演的束缚,在她眼里,音乐的概念忽然一下改变了。
此后,为了在美国卡内基音乐厅策划一个于2009年举办的中国主题音乐节,2006年吴蛮再次回国寻访。她再次来到中国西北,风尘仆仆地一趟又一趟往返于晋陕地区与北京之间,希望此次能把中国民间艺术带向国际舞台。
最终,她找到了陕西的华阴皮影戏班。华阴皮影戏表演过程中的唱腔经常被人们称为“华阴老腔”,故事因为有了唱腔才富有戏剧性,唱腔因为有了形色各异的皮影人物才鲜活起来。于是琵琶、月琴、梆子铃铛和皮影戏娃娃、皮影戏班的师傅们红通通的笑脸,先后两次出现在美国的十二个城市。在音乐厅和学校里,吴蛮与华阴戏班默契合作,每场音乐会都销售一空,观众起立鼓掌,媒体评价他们“比最新的摇滚乐更有热度”。
吴蛮渴望为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多做些事,她的角色远远超越了演奏家,而是一位文化使者、教育家。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为其颁发的“世界艺术遗产奖”是美国民间和传统艺术领域的最高荣誉,自1982年以来,该计划表彰了从事200多种不同艺术形式的艺术家的艺术成就、终身成就以及对国家传统艺术遗产的贡献,2023年的获奖者仅有9人。
音乐是人类的一部分,它不仅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发出的声音,更是文明主动创造出来的一部不断续写且还未写就的史诗。
“人类的智慧、文化、艺术一直以来都是流通分享的,这是自然的规律。比如琵琶来自中亚,在中原这块土地上扎根,变成了汉人的乐器,今天这件乐器已经不是一千多年前的模样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承载着中国文化和音乐的历史变迁,又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反映了人类的一种智慧。”在谈到文化的“血统”问题时,吴蛮这样说。她认为,无论东西南北,人类共通的血统就是情感,她踏足不同地域,与不同文化接触,感受到了不同历史和人文性格下共同的情感根基。
2016年,吴蛮访问了阿塞拜疆巴库音乐学院。在音乐学院小礼堂中,学生们带着好奇与期待迎接她和只有耳闻而从未眼见的琵琶。学生们给吴蛮的见面礼是一场全部由民族乐器演奏的音乐会,由琉特琴演化的波斯民族弹拨乐器塔尔和塞塔尔在身形上大小有别,但都有着修长的脖颈,它们音色亮丽、音域宽广、浑厚婉约、简洁有力,洋溢着令人怀旧慕古的质朴魅力;卡曼奇是波斯最古老的弓弦乐器,它的声音细弱柔中带着坚韧刚强,在波斯音乐文献中,它带人们抵达宗教的世界,是人与天国对话的声音。年轻的音乐家们还与阿塞拜疆国宝级木卡姆演唱大师阿利姆合作了传统木卡姆,悠长的说唱讲述着波斯民族的曲折历史和灿烂文化。木卡姆是一组表演时常能够超过20小时的大型套曲,木卡姆的唱词包括哲人箴言、先知告诫、乡村俚语、民间故事等,丰富的音律、繁杂的调式、形式多样的伴奏乐器与生动的语言凝结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感染力。
“他的演唱让我想起我们新疆的民歌,当我唱起这些民歌时,他们也能接着往下唱。”公元3至7世纪,波斯文化全盛一时,波斯音乐随后在民族纷争与融合的过程中影响了中东、中亚,以及印度和中国。琵琶、胡琴、扬琴都具有“波斯血统”,中国的维吾尔族、乌孜别克族、塔吉克族音乐也与波斯音乐一脉相承。吴蛮拿出自己的琵琶,在学生们的欢呼中走上台。“我先是跟着他们的曲调模仿他们演奏;然后我演奏中国传统的东西,他们跟着我学。虽然没有一点准备,没经过任何排练,但是这种共鸣与默契让我特别激动。”此时,音乐家们已经没有任何国家、民族的界线,只有互相欣赏和心灵共鸣。吴蛮总结此时的感受:忘掉自己的角色,完全融入此时的语境,你是他们的一部分,或者他们是你的一部分。
吴蛮还到访过约旦,是第一位去难民营的亚洲女音乐家。当时正值斋戒,吴蛮入乡随俗,尊重当地的传统,不吃不喝就来到了孩子们身边。“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中国传统乐器,但这件乐器又跟他们的传统乐器乌德琴来自相同的祖先,这是一件很妙的事情。”很多孩子出生在难民营,一位会音乐的温柔女性给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欢乐,孩子们一个劲给吴蛮唱他们的歌,她一弹琴,他们马上也把自己的乌德琴拿起来……这些无奈的小身躯无力颠覆苦难,但依然会被音乐点燃,音乐其实就住在人的身体里。吴蛮当时特别自豪自己做了音乐家,她说音乐每每出现,都会带来人性的触动,拉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去掉敌意并以信任取而代之。
音乐就是人类的生活。
琵琶是生命体。“我觉得琵琶是另一个我,它是有生命的,我们俩三十年前一起去开拓新天地,我们都需要交流,需要营养,需要走出去看世界。”吴蛮不轻易满足,拒绝在狭小的空间里与自己的另一面对话,她既是观察者,也是学习者;在世界的大家庭里,吴蛮和她的琵琶认识了众多音乐家,每个人都以个体存在,镌刻特定的文化符号。她通过历史、经济、文化、宗教解析身边的种种声音,“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有了多样性才有天地。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和相通的感情交流,她使他们相信,琵琶虽然是一件中国乐器,但它就像人类的智慧一样,是属于大家的。
斩获两项大奖后的吴蛮并不想就此停下脚步,中国地大物博,有着丰富的文化,有许多音乐艺术品类,吴蛮希望自己继续成为这些内容与世界去分享、交流的桥梁。
谈到音乐家的责任时,吴蛮总结为“价值”——首先是自己如何看待音乐,进而是让别人如何看待你的音乐。“应该用世界的眼光、全球的角度去看中国的音乐,不是向内看,而是向外看。我将在全世界的弹拨乐器语境中找到‘我俩’的角色,我手里的这件乐器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说。这不仅仅是个音乐课题,更像是个具有丰富内涵的人生命题。
音乐不是一场表演,音乐是一颗深深扎根在内心的种子。吴蛮用温和又勇敢、谦卑且有内涵的力量为中国民族音乐打开了舞台,她希望年轻人多走走看看,在生活中发现语言、习惯、风俗与音乐的关系,找到第一耳聆听就让人汗毛直竖的感动。她鼓励中国的民族民间音乐与世界交流,让世界感受到存在于中国民间的普遍智慧。她希望与青年艺术家们共同不断努力,实现中国民族音乐“西去东还”的巡游与回归。
她的步伐永远与世界相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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